浊静之海

《【玉露】裂心》第三十章

  鉴武大会结束后,不停有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六界之人,

  赶在散场之时,前来向花神溯乐道喜,

  祝贺他喜提这柄传奇魔剑。

  虽然这其中大多数并不是真心祝贺,

  更多人其实是对出生极乐天的花神,

  竟然与魔剑有如此缘分,

  感到不可思议。

  溯乐不失礼数地一一回谢,

  对于那些言语中隐表好奇的问候,则仿如未听明白,不作回应。

  待围观人员尽散,渐渐冷清,溯乐也携剑离场。

  一边行走,他一边低头观察着殆俣剑。

  这样的一柄魔剑。

  比起刚被峒城王取出展示的时候,

  眼下在他手中,气焰似乎消隐了许多。

  紫黑的震雷金剑身反射着日光,

  而暗红怨气偃此刻彷如旗息鼓般,只余薄薄一层覆于剑上。

  似乎有一丝……乖顺的意味?

  溯乐看着殆俣,莫名地产生这样的感觉。

  这真的只是因为梵天大轮转心法,

  对诞生自冥界的殆俣和怨魂血池中的怨气有着天然克制,

  才令这把魔剑如此轻易地归顺了自己吗?

  一袭浅堇色衣裙的人挡在了溯乐的去路上。

  “尊上是否太任性了呢?”

  岚音攥着自己的袖口,质问着红衣上满是狼藉战痕的俊美神君。

  她似乎也是从什么地方快步赶来的,此刻发丝飞起,晶亮的发饰略显凌乱。

  溯乐看她一眼,继续向前走。

  岚音抬起手臂,再度拦住他。

  “尊上此举似乎不妥吧!

  多年来,我们一直期望与天界修复关系,此次芳主们半数出动,如此郑重地前来六合八荒会,也是我花界有求于天界。

  在这个节骨眼上,您何故此般突兀地邀战天帝陛下?

  您并未与众位芳主提前商量过吧?

  不觉得此举无异于挑衅天界吗?

  您这样做,其他五界之人当如何看我花界?”

  “嗯,所以呢?”

  溯乐神色恹恹,挥开岚音挡路的手臂,“你说完了吗?”

  “我……岚音虽愚笨,却也能看出此般作为有多么欠缺考虑!”

  “嗯,你也知道你愚笨?”

  溯乐绕开她的手臂,继续前行,语气毫无波澜,

  “若天帝也觉得有多不妥,便不会应战了,你倒是如此紧张。

  方才芳主们离场时,也未过来多说什么,

  怎么,你是觉得我还要给你个怎样的交代吗?”

  不咸不淡的语气。

  岚音望着脚下,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尊上成为我花界之主,至今已有八百年了……

  虽然此话由岚音来问确实失宜,但是……

  尊上到底是如何看待我花界的呢?”

  她低着头,声音涩哑。

  而红衣的神君连离去步速都没有丝毫改变,渐渐走远,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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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色的花瓣悠悠扬扬地自天街两旁的花树上落下。

  邝露方与九天监生司、太一内院的天官们处理完一些近日政务,跨出了机枢阁的殿门。

  她沉思着早间在省经阁查阅到的信息,一边缓缓地踱步。

  此路僻静,除她之外,并无旁人。

  风静静吹拂过她披散在背的长发。

  “露儿。”

  身后传来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爹?”邝露回头。

  一身白袍的太巳仙人,正快步向她走来,一向飘逸的须发都被吹得散乱。

  “爹怎么找到这儿了?”

  邝露笑着问道,然而她心中虚了一下,

  ——这几天,天界流言四起,全是关于她与陛下之间关系的揣测,

  每次听到有关她声名的讹言,爹都会万分介意。

  为此,她的确自宴会那天后,

  就有意避着太巳仙人了。

  但大步走近的太巳仙人依旧肃着脸,

  似乎心情并没有因为她的笑容缓和下来。

  这约莫是躲不过要挨骂了吧。

  邝露只好挽了挽素纱披帛,迎了上去。

  “爹,鉴武大会结束了吧?”

  邝露软着声音问道,“今年如何?精彩吗?

  爹这回有没有上去夺得什么法宝?”

  太巳仙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邝露顿了一瞬。

  “怎么了吗爹?”她又试探着问。

  太巳仙人还是望着她,不出一言。

  “爹今天怎么这么严肃?

  是在生什么气吗?”

  邝露拉住他的袖摆甩了甩,

  试图用一贯的方法软化他的表情。

  太巳仙人看着她有些刻意的笑容,

  半晌,终于开口,

  “你对天帝,到底抱存的是何种执念?”

  甩着袖摆的力道一顿。

  “……爹,这是什么意思?露儿……不太明白。”

  “只是陪在他身边,就已知足吗?”

  太巳仙人仔细端详着娴雅沉静的女儿,缓缓道,

  “也许你最初,确实仅仅是这样想的,

  但如今,也未必吧。

  毕竟你也已陪伴了他这么多年了,斗转星移也都几度轮回了。

  露儿,心是永远难以满足的,

  想要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邝露心中犹疑。

  “渐渐地,你终究会想要天帝只属于你。

  如果此种执念无法实现,辛苦的也只是你一人而已。”

  邝露越发不明白为何爹会一改常态,

  如此冷静地说着些没有由头的话,

  比之这般,倒不如令他像往常一样,

  因这四天间的流言蜚语情绪激动地责备自己一顿。

  是啊,可爹他方才也的确没有说错,

  随着相伴年岁的增长,比起最初只是期望每天都能见到陛下,

  她对他的执念,也一直不断地在加深着。

  这样的心情变化,并不是主观可控的。

  只是她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得爹爹要特意来此寻她讲这些话。

  “露儿,半个月前,你说,

  若形势变化,你愿意离开天庭,去往玄洲。

  你告诉爹实话,你现下,还可抽得出身吗?”

  “……爹?”

  “可还是不可?”

  太巳仙人上前一步,盯着邝露的眼睛,

  “就说此刻,你愿还是不愿?”

  “爹……”邝露被他逼得退后了半步,

  避开他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告诉他,

  “其实陛下与我,已——”

  她语带思量未定的迟缓,

  太巳仙人不等听完,直接打断了女儿的话,

  “即使天帝的心一直还在别人身上?

  如今的你依然毫无退意吗?”

  邝露窒了一瞬,微笑道,

  “……这又是从何说来?”

  太巳仙人认真看着女儿的脸,不放过一丝细微表情变化,

  “我不太明白天帝如今对你这样若有若无的纠葛……究竟是何意图。

  明明心中惦念的一直是别人,却贪图你的陪伴,

  既不愿给你一个名分,又做出不顾惜你声名之事,

  陷你于众人赤口白舌之间。”

  “爹,并非如此,其实——”

  太巳仙人摆摆手,不想听她“辩驳”,继续快速说道,

  “你爹天生是个花心种子,从来不懂何为专心,

  向来见一个爱一个,自你还幼小之时,就迎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进门。

  当年天帝将与先水神大婚之时,我也知道,你通过先水神旁敲侧击,

  想试探天帝是否愿意在迎娶水神之后,纳你为妃。

  但天帝却为此发了火,责备了先水神。

  你藏起来偷偷流泪,却被爹正好撞见。

  我问你为何哭,你还不肯说。”

  太巳仙人握着邝露的手臂,目光遥遥,回忆往事,一声笑叹,

  “我有时候也曾悔愧,虽然你自小,我与你的姨娘们一直对你百般宠爱,但是终究却是没能给你一个更好的家庭模板。

  为妃为妾,终究是女子受尽委屈。

  爹知道,你本质并不是如你姨娘们那般,

  只求一方安身之所便已足够的女子。

  天上凡间,其实也不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

  你小时候书柜里藏的多是这一类的话本,你心底想要的,还是一心一意对你之人。”

  邝露越听越是不明白爹的用意,想出言打断,

  太巳仙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不用辩驳。

  “若天帝一碗水端得平,能令你不受委屈,

  那你执意跟他,爹也……不便再说什么。

  但偏偏他对先水神,一直痴心不改,

  直到现在,也还随身带着先水神的信物,时刻睹物思情。

  他的心始终在别人那里,与你界限不清却又不愿令你名正言顺,

  恐怕对你也无认真之意,爹只怕你错付了一片真心。”

  邝露皱起了眉,只注意到了一句话,

  “什么先水神的信物?爹又是从何得知?”

  太巳仙人拍拍她的手,道,

  “方才天帝与花神对战,衣袖划破,

  先水神的饰物从他左袖中飞了出来,

  不只是你爹,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

  露儿,这都过去了千年,你就当他对先水神心如磐石不可转吧,

  早日抽身,不要再白费自己的一腔心意。”

  语毕,拂袖而去。

  邝露望着他的背影,捏紧腕间的披帛,

  爹这些没什么根据的话,虽在很多层面上她不甚认同,却也……

  她发现自己喉中居然有些干涩。

  邝露深深呼吸,调节着心绪。

  并无必要为爹爹的话生出心结,

  他又能如何肯定陛下带着先水神的东西睹物思人呢?

  很多时候若只是因为听闻了只字片语便心生猜疑,

  最后多半也不过是令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迟些遇见的时候,问问陛下便清楚了。

  她轻微地摇摇头,晃去一些不该生出的思绪起伏,继续缓缓向前走。

  两方矗立的巍峨华表,

  发散着幽雅肃静的浅蓝光辉,

  静静拱卫着一方入口。

  不知不觉,邝露走了进去。

  即使现在是明亮的白昼,宽广平坦的青石台上,也有众多星辰在她脚下闪烁。

  ——布星台。

  又是个充满最初回忆的地方。

  她曾在此处,与还是夜神大殿的陛下,以主上和臣属的身份,相互陪伴着度过了许许多多个清冷宁静的夜晚。

  “别紧张,”

  一袭肃净白衣的夜神殿下,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对于初学者而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邝露心中微微一跳,强作镇定不去转头看他,胸腔深处,温暖的波澜扩散开来,

  她手上布星施法的动作并未停顿,认真道:

  “殿下如今政务繁重,

  邝露想早日学会,为殿下分忧。”

  润玉轻轻地笑了,

  “欲速则不达,

  不着急,慢慢来。

  以你的资质,相信很快就能上手。”

  黑夜如幕,星罗密布,排列复杂,

  漫天的星辉照耀着二人。

  渐渐地,她看着夜空,布星的动作有些许不确定,略为迟疑道:

  “殿下,可以排参宿了吗?”

  “商星未落,时辰未到。”

  润玉闭目,静静等待,片刻后,

  “上参宿。”

  “是。”

  “你看,商星像不像一只蝎子,

  而参宿,犹似一个张弓搭箭的猎手。

  猎物与猎手注定天生为敌,或偶有交集,

  但也终究天涯永隔,两不想见,

  今日便到这儿吧。”

  ……

  “邝露。”

  幻觉一般的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恍惚的回忆。

  她转过身,天帝润玉一身素白的华服,站在她身后,望着她微笑。

  “叫了你三声,你方有反应,”

  润玉踱步上前,站于她身侧,

  “方才听仙侍说,你往布星台的方向来了,果然在此。

  怎么了,是在想过去的事情吗?”

  他此间的白衣与当初仍是夜神大殿时的白衣色调一致,

  材质和精细程度,却全然不同了。

  这毕竟是天帝的常服。

  润玉见她还有些凝滞地看着自己的常服,

  似是还未从记忆中回神,便理了理广袖,道:

  “先前在试炼台上,弄了些痕迹在早间的衣服上,

  换了这一身才来寻你,倒恰好与从前教你布星时所着的常服有些相似。”

  邝露看着他温和的笑眼。

  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只是两个人的独处。

  距离,真的近了很多很多。

  变得如此之近。

  心与心的距离。

  一瞬静默之间,她只不过下意识地轻抬起手,俊美的青年天帝便无比自然地伸手将之牵住。

  邝露低头,两颊微热,只感到心跳分外明显。

  使人舒适安乐的静默持续了片刻,润玉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近日要务繁多,日程颇为吃紧,

  好在只待处理完余下两件事,便可得一两日闲暇。

  你我之事,也该提上日程。”

  邝露肩膀一紧,心跳加剧,侧眼悄悄看他,

  却发现青年天帝的表情,

  也并不像他的声音那般故作镇定,

  红晕由脸侧扩散到耳后,泄露了他心中的起伏,

  明明感知到她在看他,

  此刻却似是格外专注地凝视着脚下的星辰,

  装作方才说出的只是句极为稀松平常的话。

  “那就……听陛下安排。”

  琉璃瞳中盈满笑意,她凑上前去,问道,

  “明日花界驻兵仪式,是一件大事,应该不轻松。

  陛下,在这之后,是还有哪一件要事吗?”

  “对,我来找你,正是要同你说这件事。

  棠樾将要成婚了,昨日收到了旭凤锦觅二人发来的请柬。”

  润玉笑着回望她,

  “换算作天界的时间,也就在后天了,时间安排上略有点紧是吗?

  不过,棠樾附了一封信,希望我这个做伯父的,务必参加他的人生大事。”

  ——棠樾?

  先天帝嫡子旭凤与先水神锦觅历经转世,在凡间结为眷侣后,生下的孩子。

  是陛下的侄子,本体是一只白鹭。

  早年间,在棠樾少时,陛下也曾下凡间看望过他和他的父母。

  也有那么一二次,陛下与旭凤二殿下对饮,浅醉归来,

  邝露就在南天门守候着,迎接从凡间回来的陛下返回璇玑宫。

  “邝露,你可愿与我同去?”

  邝露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这便是要见故人了?

  “但偏偏他对先水神,一直痴心不改,

  直到现在,也还随身带着先水神的信物,时刻睹物思情。”

  爹的声音却在此时唐突地出现在她脑海中,重复着这句话。

  “怎么了?是会有何不便吗?”

  润玉回握了她的手。

  “当然不会,我与陛下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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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帝带着一众大臣、武官及兵将,

  与花神一行花界部众同道去往花界。

  此行也算是近年来润玉少有的大阵仗出行,

  仅天帝的出行仪仗队,导驾、引驾、车驾、后卫部队等,便已有天兵五千余名。

  长长的车架从南天门出发,幸而天马速度迅疾,

  辰时出发,巳时未尽便已进入了花界丹碧谷。

  邝露的车驾在文臣的队伍中,

  一路上,她只顾低着头批复公文,只觉未过多久,便已到达目的地。

  专注于公务让她得以从不该生起的烦扰中暂时脱离出来——

  昨日日间父亲前来告诫说陛下随身带着先水神饰物以睹物思情的话,

  尽管她刻意去忽视,却始终在她脑中出现,

  心境的起伏无法自控,令她颇为懊恼。

  而自己也是奇怪,为何明明已经做好了要直接与陛下问清楚的打算,

  却在布星台听到陛下邀约自己同去凡间再会故人之后,没能将之问出口。

  只因在陛下提到那二人之时,

  她的脑中也不知为何便瞬间回想起,

  二人在濯冰阁那日,他依旧对锦觅仙上重塑灵魂那段时期的花界往事避之不谈的情景。

  陛下如今,对锦觅仙上……究竟……

  邝露长舒一口气。

  她一向不是这样容易纠结的性子,但遇到关于他的一切,却总会立即变得枝枝蔓蔓,小心翼翼。

  ——所谓之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邝露揉了揉额头,驱散这些纷乱干扰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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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渡章,关心则乱的脑补达人且“我不听我不听”的太巳爹,过来扰乱女儿的心态来了。

  花神下一场还得继续打架,在花界主场。

  这一次气得玉儿想把这朵红莲花直接剁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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